能把死亡描寫得好的人都相當會活吧



離開 Brighton 前,我在 Fabrica 藝廊做展場志工的最後一檔展覽,主題是死亡。錄像藝術家 Jordan Baseman 數次訪問當地一位殯儀館負責人,並將訪問錄音整理編輯,配上用 16 釐米底片拍攝、手工沖洗的粗糙畫面影片。影片內容相當詩意,是黑暗的天空中雲朵的變化,多半有一點天堂的隱喻。不過對我來說,整個作品的精華都在訪問上。展覽期間,我每次排班三小時,一週兩個班,一遍又一遍聽那段編輯成十五分鐘的訪問。聽那位殯儀館負責人如何踏入與屍體共處的這一行,工作的細節,她面對亡者和家屬,以及對死亡本身的看法。

聽了無數遍,有趣的是,每次都多聽懂一點內容。展覽開幕之前,藝廊舉辦給志工的工作坊,鼓勵我們對作品主題做思考。那段訪問當時我大概只抓到六成意思,是志工們互相分享看法時,才不知不覺又多理解一些。不過展覽結束時,全聽懂了。沒有查字典,沒有問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聽。

活著好像也是這麼回事。

顧展無聊的時候,拿起策展人挑選擺放在展場的書籍翻閱。其中有一本 graphic novel 叫 《Billy, Me & You》,作者 Nicola Streeten 細膩地描述兩歲的兒子 Billy 夭折後,她與丈夫的各種心理狀態。聽起來是本愁雲慘霧的書,但實際上並不如想像中沉重,多年後 Nicola 早已走出陰霾,重述當時的迷惑與憤怒時,還帶著一點黑色幽默。其中一段,提到她收到一張朋友的慰問卡片,上面寫了 poor Billy,可憐的 Billy 這麼年幼就夭折了。Nicola 心想,Billy 才不可憐,他的生命雖短但活得快樂又充實。是我們這些被留下的人可憐。It's us who are poor.

策展人的目的是希望觸發大眾思考死亡這個一直以來較為禁忌的題目。現在的社會高齡化,獨居老人也很多,早一點思考、面對似乎是健康的。藝廊在展覽期間舉辦了許多相關的活動,其中有由喪葬從業人員主持,鼓勵大家規劃自己的葬禮和身後事的講座,也有支持在某些條件下可以自行決定自己是否安樂死的單位來做討論。

「這令我不舒服,」志工安琪看見支持安樂死的那個單位的傳單,提高了音調說,「畢竟以我的年齡,這已經離我太近了。」安琪的兒子最近剛結婚,她長得瘦瘦小小,但很健談,偶爾會穿漂亮的小碎花裙,或顏色鮮豔的褲襪來值班。我知道她的品味值得信賴,所以她推薦的藝廊和博物館,我幾乎跑遍,確實都值得一訪。這樣精力充沛的女士,衷心希望她能健康地活到九十歲。

最近讀佐野洋子的散文集《無用的日子》,內容基本上就是這位憤世嫉俗的老太婆年老身心不適的日常散記。但別小看活了一輩子的作家吶,那些消極的念頭凝成的文字讀起來卻痛快淋漓。可見佐野女士消極的另一頭是充滿力量的(姑且先不稱作生命力)。有句話她這麼說:「死亡的意義並非來自自己的死,而是來自他人的死。」我心有戚戚。不論想不想接受,自己若是死了便也只好死了。相較之下,更不想看到心愛的人離開吶。所以我也疑惑,如果決定身後要捐贈大體,愛你的人卻無法由此得到撫慰,或者如果想策畫一個歡樂的葬禮,愛你的人卻需要一個凝重的儀式告別,這可怎麼辦呢。不過話說回來,都死了還在意別人的心情,搞不好才是最奇怪的。

有一次顧展,我坐在影片播放室裡面,當時除了我只有一個觀眾。影片結束後,那位觀眾起身離開,走到門邊,看見我,「你要一個人待在這裡嗎?」他說,「這個作品... 你還是別一個人在這裡吧。」說著走出去找了在播放室外面的志工進來陪我。其實這個作品並不讓我感到害怕,不反感,也未曾令我沮喪。可是,該怎麼說呢,像是偶然遇到這種可愛的人這樣的事情,活著就是這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