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日誌

二零一二年冬季




上課漸漸上軌道、開始做作品,下課習慣跟大家去酒吧喝一杯聊聊天再回家,對同學們也比較認識了。同學不多但相當國際化,Full time 學生中,詹姆士是年紀最大的,四十五歲左右,來自蘇格蘭,大學在美國就讀,現在和再婚兩年的太太艾瑪住在倫敦。職業是攝影師,因為想要做一點商業作品以外的探索所以來唸碩士。詹姆士非常親切,給人好爸爸的感覺,跟他說話很安心。另一位同學伊琳是瑞典人,大學也在英國主修攝影,現在和交往六年的英國男友克里斯住在一起。克里斯是隔壁的 Sussex 大學哲學系學生,平常會玩樂團,後來我去她家作客,也認識了一群哲學系的同學和其他朋友。伊琳的作品很強,理論也難不倒她,而且課外還積極參與一些聯展、獨立出版的線上雜誌等等,所以總是忙碌。一開始那種女強人的氣勢讓我有點怕怕的,不過現在我們會幫忙彼此的作品,常常一聊就聊很久,還有一次心情不好,不小心聊到在她面前哭出來,哎呀。Part time 同學中,義大利姊姊安娜蘿拉特別照顧我,她是圖片版權編輯,已經在英國工作九年了。我偶爾會跟她和她男友賽門一起參加藝廊開幕,玩到很晚才回家。對自己的作品有疑慮的時候,也會先找她聊,她會做好吃的布朗尼,認真聽我講我的困惑。還有一位同學艾米來自美國,今年剛滿四十,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女兒。她大學就讀於 RISD,但 1997 年就來英國生活了。一頭俐落短髮、連身牛仔褲,加上標準美國腔,是個爽朗大姊。雖然離婚,卻也交了個年輕的男友丹尼爾,他們都是非常好的人,還曾經在雨中幫忙我的作品。

喜歡英國的酒吧文化。Pub,正式的說法是 public house - a house that open to the public,有別於住家的私人空間,酒吧便是日常社交的地方,下班先跟朋友喝一杯聊聊天再回家吃飯稀鬆平常。對於從事藝術工作的人似乎更不可或缺──聽聽別人的想法、互相交換資訊、甚至維繫人脈──這種非正式的閒聊其實幫助很大。和同學熟起來也是從酒吧開始,約好一起去看展覽、參加開幕、受邀到同學家玩。老師們更是鼓勵大家多交流,偶爾還會加入我們去喝一杯。整個課程充滿開放、互助的氣氛。


十一月和系上一起去看巴黎攝影展,十二月趁放假自己走了幾個德國西部城市。離開 Brighton 再回來,看 Brighton 的眼光也會改變,有種說不出的微妙。三四個月前來到這裡,還覺得一切都是新鮮的,有好多想要了解的東西,沒想到去看看其他國家的城市,回來就發現已經有許多事被我視為理所當然了。看來,四處走動對維持感官的敏銳度還是非常重要的。

Brighton 人口年輕,充滿各式各樣的人,很多藝術工作者,總是有便宜又高品質的表演和演唱會,靠海、步調輕鬆但仍充滿活力,離首都倫敦不算太遠住起來卻又舒適得多... 即便她確實不大,創作者在這裡發展性有限,而且缺少公共美術館,多數收藏家只會到倫敦不再南下... 但不論她的優缺點,我對 Brighton 很輕易地就產生了好感,像是一見如故的新朋友,覺得既安心又自在。來到 Brighton,孑然一身,連衣服都沒帶幾件,也沒錢多買。但是,二十四年來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間,小小的房間對我新生活的簡單家當來說剛剛好。這裡沒有人真的在乎我是誰,但也沒有人會隨便評價我。又或者,我也還沒有什麼在意的人來給予任何會讓我在意的評價。自由伴隨著被包容的... 或許是錯覺吧,在充滿羈絆的家鄉卻很難體驗得到。除此之外,跟過去一切切個乾淨,思緒都變得清澈。倒不是有什麼不堪回首的過去,而是那些無法擺脫的惡習、不知從何梳理的羈絆,漸漸累積,每天一點一點侵蝕著。對自己束手無策的時候,換個環境呼吸不同的空氣,即便新的可能性最後還是行不通,心情也會暫時正面一些。況且,那些過去在做決定時猶疑的牽掛現在都好遠,似乎還順便成為一個更乾脆的人呢。

可是,家(或廣義來說,家鄉),就是個累積羈絆的地方呀。我們在家卸下盔甲,發展最緊密的關係,面對自己的黑暗面。但那卻也是期待、人際壓力、牽掛、害怕失去這些最深最細的心情滋長的地方。如果在 Brighton 待個五年十年,她也會成為第二個台北嗎?這些新的人際關係中是否會有一些成為生命中無法割捨的人?或者因為文化而產生的的疏離可以讓我在這裡一直保持旁觀者的清澈之心?如果有一天,這個城市成為另一個日復一日、容納我無法擺脫的自己之處,世界有大到能讓我一再奔逃嗎?身處異鄉持續思考著「家」的概念,這個題目還有好多可以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