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好同志



第一次和路克見面,就是去敲他家的門。我揹著以自己的體型來說實在大了點的攝影包,手上抓著腳架、燈架,爬上通往他家的山坡,在門前,深呼吸。明明已經春天,空氣還是冷得要命。門鈴壞了(這裡許多老住宅的門鈴都是壞的),只得大力敲門。然後,他帶著笑容開門,「快進來!要喝茶嗎?」暖呼呼的茶?當然啦。

我一邊架器材一邊等茶降溫,一邊和路克閒聊。這房子說是他的家,其實是幾個年輕人一起分租的 flat,他來到這個城市以後每一年都搬家,已經搬了四五次。租賃的房子對他來說還不像「根」吧,他也不想被房子侷限住。路克不久之前也是藝術學生,曾經在某個租屋的後院和朋友們自主演出實驗戲劇,鄰居都跑來看。如果此地有這種夥伴,那麼留在這個小城裡搬來搬去也算相當值得呢。

器材架好,我請路克坐在沙發上做他平常在做的事情。「啊,我最近在打毛線!我想做一個燈罩。那我可以繼續打毛線嗎?」太棒了。於是一個大男孩開始認真地製作他亮粉紅色,裝飾誇張的燈罩。「這個做好以後,接著要做一張卡片給我媽!她的婚禮快到了。」他笑瞇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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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延續之前的作品,我二度拜訪詹姆士的家。他的窗戶上貼了一張紙條「有狗注意」,讓我想起一開始挨家挨戶去找適合拍攝的住宅、發送邀請信到住戶信箱的時候,一靠近詹姆士家,就立刻傳來一串神經質的高分貝吠叫。加上看到那張紙條,忍不住想這家主人會不會凶神惡煞,手上的邀請信還猶豫了一下。結果詹姆士是位溫文儒雅的青年男子,看他靦腆地試圖阻止他的狗瘋狂「迎客」(可惜沒什麼用),我真高興當時沒被嚇跑。

這次拜訪主要補拍一些屋子裡的細節。詹姆士的客廳有一張色彩繽紛的沙發,上面擱著幾個復古風格靠枕,牆上掛的是朋友為他的寵物狗畫的畫像,還有幾幅印刷在畫布上的複製畫。

詹姆士知道我要拍細節,興奮地展示他的伴侶收藏的電影海報。「這個,追殺比爾是他最喜歡的電影喔!」他說,樓梯間有兩張超大海報。我告訴他,我也很喜歡昆丁塔倫提諾。雖然平常很少看帶有暴力血腥元素的電影,但黑色追緝令太棒了,塔倫提諾的黑色幽默真是一絕。他聽了開心地回應:「我完全懂,因為我平常也不看那一類的電影。畢竟休閒時只想好好放鬆,想要被娛樂啊。不過黑色追緝令實在很有趣,像是男女主角經典的跳舞橋段!」

壁爐上的相框裡,與詹姆士合照的人,想必是他那位喜歡看電影、蒐集電影海報的伴侶吧。詹姆士提到伴侶的時候,用了「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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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目中典型的西班牙人,應該就是像侯賽了。侯賽身材矮壯,皮膚是相當健康的小麥色,臉上總帶著熱情的笑容,連嗓子都是熱情的。握手的時候,誠懇地緊握,擁抱的時候,把你抱得緊緊之外,還比其他人都多擁抱了兩三秒。

有次我們在藝廊值班,那陣子正逢布萊登有名的同志大遊行,話題就繞著這個活動轉。侯賽說,每年如同嘉年華會盛大歡樂的布萊登同志大遊行期間,都還是會有一小群人帶上面罩,舉著反同標語表達抗議。有一年遊行,他看到路邊坐著一位女性,用紙袋罩住臉,手拿「同性戀是不自然的」等等標語牌,他實在氣不過,就去告訴那位女性如果她要表達她的立場,至少也該把面罩拿掉,這裡的同志都露出臉來擁抱自己的性向,她為什麼不敢為自己的立場露臉呢?

「不過,我其實是對著她大吼大叫啦,」侯賽嘻嘻笑,「然後我男朋友拼命想把我拉走,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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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是個細瘦高挑、舉手投足間帶點秀氣的男孩,手指細長白皙,冰冰涼涼的。因此當他告訴我他的名字,我差點就要為這活生生的反諷沒禮貌地笑出來。但仔細觀察,亞當的打扮非常有特色,頭髮剪成不對稱的造型,金黃色的長瀏海從一邊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身穿緊身長褲、靴子,加上一件長及腳踝的黑色大衣,上面還有黑色絨布做出的細緻花紋,簡直太酷。

一起走去藝廊新辦公室的路上,我和他閒聊,「你是布萊登人嗎?」「不,但我搬來九個月了。」「那,會不會覺得交朋友很困難啊?你都參加些什麼活動?」「我會去 gay bar,那裡就是交朋友的場所嘛。」哇,沒想到才認識五分鐘的人會這樣心平靜氣地坦白,一方面很高興,另一方面又為自己的訝異感到幼稚,「那...你現在在布萊登,有什麼想做的事嗎?」「我想製作一份同志雜誌!布萊登雖然有相關的刊物,但針對的對象都是年紀比較大的同志,我想做一份給我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看的...」

上帝啊,亞當果然是個真正的男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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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某個在藝廊值班的日子。義工指導員瓦萊莉向前詢問一位參觀民眾願不願意做問卷訪問,那位先生欣然答應。瓦萊莉解釋訪問的用途:「我們是非營利的藝廊,每年需要繳交成果報告跟政府申請經費,這份問卷是希望能了解來參觀的民眾來自哪些背景,所以會有些較私人的問題,例如年齡、種族等等,如果不方便可以不回答喔!...請問你有任何長期的疾病嗎?」「我是 HIV 帶原。」

好溫和的聲音。我無法否認自己的確為他的坦白在心底震驚了一瞬間,但抬頭一看,這位先生仍一派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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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下午,我到同學安娜蘿拉家玩。陽光透過窗戶爬上餐桌,茶香飄逸,配著手工麵包,我們天南地北地瞎扯起來。「欸,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班上一個 gay 也沒有!」媽呀,還真的,之前都沒注意到。「奇怪,身邊的 gay 都要比異性戀多了吧,結果明明念的是藝術科系,居然沒半個 gay!」想了想,會不會是攝影這個媒材本身的特性?攝影總是被稱為「男人的嗜好」嘛。我們絞盡腦汁想舉出有名的同志攝影師。「我知道了,Wolfgang Tillmans!...還有誰...」

那是個多麼愉快的午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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